《纽约时报》影评家简妮特·马斯林(Janet Maslin)曾为一部在康城赢得1992年“影评家奖”及在纽约电影节广获好评的,由维多尔·依尼斯(Victor Erice)执导的影片--《光之梦》作过如下的评介: “一部寂静的、精致动人的、简朴的影片,浓缩地纪录了西班牙画家安东尼欧·洛佩兹·卡西亚在描绘一棵榅桲树(Quince Tree)的整个过程。导演依尼斯以质朴的作风,营造了一种迷人的强烈气氛。他那种不易讨人喜欢的风格,那纯粹的、轻息细诉的、巨细靡遗的演绎手法,却为观众创造了一个轻松、愉快的视象。这是一部富于思想性的、刻划精致入微的影片。它揭示了画家的严谨的工作过程,以及他那献身于探索美丽的、又变幻无常的自然的精神。”
一部纪录洛佩兹·卡西亚绘画过程的影片
一个春光明媚的五月天,我特意搁下画笔,抛开工作,走上飘着花香的格林威治村的街道,穿过纽约大学属地的华盛顿广场,来到位于格林威治村与苏荷区交界的一家小小电影院 --“电影论坛”(Film Forum)。这家电影院以放映与文艺有关的影片而驰名。那天正在上映一出上文提到的绝佳影片--《光之梦》(Dream of light)。在这部影片里,导演依尼斯以极其忠实的手法,纪录了西班牙艺术大师安东尼欧·洛佩兹·卡西亚的作画过程。然而,依尼斯是经过他自己对画家及其作品精神的了解之后,才确定他拍摄的手法、陈述的程序、气氛的营造,务求与画家作品所传达的信息一致,以达至撼人心弦的艺术效果。
这部影片我久已闻之,适逢有此上映机会,岂能错过。安东尼欧·洛佩兹·卡西亚在当代西班牙具象绘画系统里,就如一盏明灯,指引着一批优秀的写实画家。虽然那里没有一个正式称为马德里画派的组织存在,但这一派系的画家,如托拉尔(Toral)、布拉沃(Bravo)、黎法罗(Rivero)及新秀加利西亚(Galicia)等,都零散地与西班牙的艺术传统、气候、语言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尽管他们有着不同的个人表达方式及发展方向,但他们的基础都有一种特定的西班牙艺术的资质和品格,与洛佩兹·卡西亚有着血缘的关系。他们所选取的题材,所运用的色彩,所表现的肌理,都维系着一个对艺术无限诚挚的不朽的标准。
一位令人崇敬的朴实的画家
卡西亚《卡门西塔》1966,木板油彩,43.2X55.8cm
《光之梦》这部影片由洛佩兹·卡西亚本人主演,以他家的后院为演出的场地。主要拍摄他制作一幅油画和一幅素描的过程。其画中的取材就是生长于后院的一棵结着累累硕果的榲桲树。榲桲为浆果类木本植物,果实大如西柚,状如木瓜,皮色金黄,气香肉厚。卡西亚有不少描绘榲桲的作品。
卡西亚《鸢尾花》1977-80,木板油彩,66.5X66.5cm
影片一开始,卡西亚抱着一捆油画内框木条,穿过染着晨曦的寂静小巷,来到他的工作室。欢迎他的是一只雄赳赳的爱犬。卡西亚随即开始组装内框,用的是传统的铁槌、铜钉。他切割夹板,涂底料及打磨,秩序井然。他没有雇用助手,事事亲力亲为,看不出一位大师的架势。然而,在这些前序的工作里,我们可见他对艺术的绝对忠诚和投入。伴随着那些钉槌的敲击声和切割木板的哔剥声,(影片甚少配乐,亦少对白),观众可领会到他在深沉地构思他的作品。
在卡西亚点燃一根香烟,稍事休息之时,他的妻子玛丽亚也走进了她自己的工作室,从事她的装饰绘画的工作。她默默地坐下来,在放大镜下一笔笔地描绘她的图案。那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却在同一个宇宙(他们的房子和院落)之下和谐地运作。随着进来了数个装修工人,他们正在为画家改装画室的结构。只有他们偶尔的交谈,以及砌砖涂灰的悉悉声打破那令人忘我的静默。卡西亚以十分传统的方式开始他的创作。他的作品具有超现实的象征意念,但却以写生为蓝本。从构图布局到着色描绘,都经反复斟酌。在影片中,可见他对着后院中他亲手栽种的榲桲树左右地端详,选定一个适合的角度,摆好画架。然后他搬来一张竖立的梯子,慢慢爬上去,把两根金属杆分别钉插在树的左右两侧,作为他构图上的左右边限。在两根金属杆之间的上方,他拉上一根绳子。在绳子的中央,系上一条线,线的末端吊着一个金属坠子。由于坠子的重量,这根线就成了构图上参考的中线了。卡西亚以这些横直线帮助他取得满意的构图,然后在画布上以尺子画下数条辅助线,接着开始以稀薄的油彩打稿。他一边勾稿一边着色,不时以白色在不同的榲桲果或叶子上画上许多十字、廿字或卅字的记号;还不时用一个帮助目测的仪器去量度各个记号之间的距离和位置,务求在画面所描绘的物象的形状、位置精确无误。即使是他自己站立的位置,也要求相当准确。于是他在鞋尖前方的地上牢固地钉上两根长钉,每次离开之后返回这个位置,必定以脚尖顶着那两根钉子,巍然挺立,画起画来就像练功一般,神完气足,可见卡西亚在工作上的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实在无人可出其右。
《 光之梦》虽是侧重于纪录卡西亚的作画过程,但它有别于一般的纪录片。导演依尼斯利用情节片断的穿插,有意无意之间把他对画家及其作品理解的精神融入片中。全片极少音乐,正因如此,画家工作时的画笔与画板的磨擦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骤雨之下的雷鸣声,以及秋风落叶的萧瑟声,更能引人入胜,影片高潮迭起。
当卡西亚正在聚精会神地捕捉那榲桲树在斜阳下既柔美又诡秘的光时,忽然涌来一片乌云,竟然隆隆然下起雨来了。他放下画笔,迅速地在后院的角落里搬来两具石墩,然后唤来那几个装修工人,合力推出一个大帐篷。那帐篷是以金属为支架,以尼龙薄膜为隔雨之帐幕,其尺寸之高大,恰好遮盖了整棵榅桲树和他的画架。他把帐篷的支架插在石墩的凹槽内,十分牢固。那么他又可以继续在雨下绘画,并能保持有足够的光线;尽管地上的雨水如溪流般涌入帐篷底下,浸透了他的鞋子。他悠然地点燃一根香烟,在哗啦哗啦的雨势下依旧屹立不移地工作。
超越传统与现代的个人风格
卡西亚在尚未完成该幅榲桲树的油画之时,又开始了另一幅铅笔素描的创作,画的是同一个主题,且同一构图位置。不过由于是不同的媒材,所以描绘的方式及表达的意念也自然有异。卡西亚与他的妻子合力地把画纸裱在木板上,再压上几片大理石,令其隔夜干透,翌日便开始素描的制作。
他的油画较侧重于物象的逼真描绘,但素描则偏重于意念的表达。他画在榲桲果和叶上的记号,在油画里几乎是看不到的,或许那只是作为绘写时的位置参考。但在素描中则可见许多这种记号,它不单标志着果和叶的位置,更暗示了其重量;或者这些记号业已变为构成画面肌理的一部分。
回想起数年前,在马尔波罗(Marlborough)画廊的一个素描联展里,看到卡西亚的两幅描绘南瓜的素描作品。画中的地面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南瓜,远处为一农家库房。两幅素描从不同角度取景,色调分外雅淡,全画感觉泛着银色的微光;远观时那些南瓜就象雕塑一样,形体壮硕,显现出特殊的重量感。但当你走近画面仔细观赏时,眼前所见的均为短促的横直线条及密密麻麻的符号,俨然是一幅抽象的素描,令人叹为观止。
影片中我们可见画家是如何运用他那修得长长尖尖的铅笔,利用变化多端的线条去捕捉榲桲的形态。他观察物象的时间较多,不轻易下笔;但落笔时的精确度令人印象深刻。他运用短促的线条和手指,连描带擦,以白描的方法写出物象的形体。中国书法的线条,讲究一波三折,卡西亚的素描线条庶几近之。
卡西亚作画从容不迫,不急于完成。他有许多尚未完成的写生作品,或许过了一年半载,当他感觉适合时再拿出来继续画下去。尤其一些马德里的城市风景,他需要在相同的季节、光线、气氛之下去反复绘写。所以他有些画从开始到完成竟达10年之久。正如在影片中他所画的素描,从榲桲开始累累结果画到果熟蒂落。随着秋风的萧煞,那些金黄可爱的硕果,从树上骤然掉下,那坠地的声响戏剧性地反衬着画家凝神作画的静默。卡西亚不时拾起掉下的温柏,放在鼻子下深深地闻吸,享受那天然的芬芳。固然他珍惜亲手栽培的香果,而更重要的那是他艺术灵感的源泉,画与果与人已然融为一体。由于果叶日渐凋萎,有些低垂的叶子遮挡住他的视线。所以他请来访的友人以一根木竿挑起下垂的叶子,让他继续描绘叶下的果子。他一边与客人聊天,一边反复地检查画中线条的准确度,这一情节又把影片推向另一个高潮。
综观影片里卡西亚作画的过程,可见他在继承及掌握传统绘画技术上有着十分牢固的基础,然而他笔下产生的作品却闪耀着时代的光芒。那是用现代人的眼光去观察,用画家的独特视象去表达的慑人心魄的作品。在欧美的摄影写实主义或新写实主义尚未成大器之先,卡西亚即以其锐利的目光和传统的写生方法,画出了机械眼(照相机)所看不到的事物表象下的层面和灵魂。
卡西亚旋风历久不衰
卡西亚《男人与女人》1968-86,涂色木雕
其实,卡西亚作品的取材仍以人物居多,也有不少室内景;除油画、素描、水彩之外亦有不少雕塑作品,是一个全才的大师。他的雕塑有深厚的传统架构及造型基础,但又拓展出他个人的表现风格。他把绘画的技术和感觉融入雕塑之中,那是具有现代感的、超乎现实生活的,但又兼有人性亲切感的栩栩如生的作品。
卡西亚《伊娃》1967,纸本铅笔,17.8X22.8cm
记得在1986年,当卡西亚在纽约马尔波罗画廊举行个展时那轰动的情景,至今还津津乐道。卡西亚作画的进度相当缓慢,他不是多产的画家。自他在1968年离开纽约史丹菲利(Staempfli)画廊之后,除了参加一些联展之外,整整18年没有在纽约举行过个展。所以当他即将在马尔波罗画廊展出的消息一出,许多期待着看他的画展的人已急不及待了。卡西亚在欧美画坛早就享有很高的声誉,他的展出无疑会吸引许多重要收藏家和艺术爱好者到纽约参观。因此在同一档期里,纽约的两家资深画廊趁机分别推出他们旗下的王牌画家举办个展,欲与之一较高下。属于弗奴姆(Forum)画廊的纪利斯比(Gillespie)和属于傅苒金(Frumkin)画廊的碧可曼(Beckman)均以人物画著称,是美国写实主义绘画的代表性画家。纪利斯比的画,精致之中偏重于象征式的构思和魔幻式的乱真写实;而碧可曼则于精致中强调肉体的真实,皮肤及血脉的透明显现了人类的可触知的生命力。据说碧可曼有一幅重要的作品,因为尺幅太大而无法在画廊展出,后来画廊主人又不惜把一面墙壁打掉去适应该件画作的尺寸。不过,展出的反应仍是卡西亚的作品更受欢迎。无论是否从事具象绘画的艺术家或收藏家,都不会错过这个难得一睹庐山真面的机会。
卡西亚《玛丽亚》1972,纸本铅笔,70.1X53.3cm
展览画册在开幕当晚即已售馨,跟着再版也供不应求。列索里(Rizzoli)书局为卡西亚出版了一本 357页的精装画册,收入了他整个绘画历程的作品,包括油画、素描、水彩和雕塑等共250页彩图;并由著名艺评家柏然森(Brenson)等人撰写论文及访谈录,附有许多珍贵的生活图片,售价170美元,亦早已售至绝市,至今未见再版。许多到书店登记轮候再版的知音,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得偿所愿。
光里寻梦,梦里寻光
影片的末尾处理得相当美妙传神。一天,卡西亚在秋阳西下时穿起大衣和几位朋友在欣赏他的作品以及后院里渐见凋零的榅桲树。客人离去后他显然已觉得累了。他和衣躺在床上,他的妻子玛丽亚搬出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家的自画像。这幅画就是画他自己和着大衣、穿着鞋子仰卧在铺着一袭白色床单的床上,双手交叠于上腹,仿如在安祥地作梦。玛利亚根据画中人的姿态和光线,整理好他的枕头,调整了相应的灯光,仔细地帮他在画中修改一下手部的位置及其投影。卡西亚在与她轻声的交谈中渐渐地入睡,然而他的精神尚在追求那捉摸不定的美妙的自然光。随着电影镜头的转换,一幕幕的景色交替出现:那浸浴在秋阳下的金黄的榅桲树、那雨中坠落的果、那远处隆隆行驶的火车伴着尖叫的汽笛声、那马德里的烦嚣的街道、那古老的陋巷、那现代的高楼、那寂静的工作室的后院以及卡西亚和玛丽亚的爱犬,都在神秘的微光里闪烁。曾有访客问画家:“是否一直衷情于追求和描绘自然的光?”洛佩兹·卡西亚答道:“那迷人的光是如此吸引我!但那自然的光又是那么飘忽不定。当你拿起画笔时,它是那么美丽,可是瞬间它便消失了。我在尝试尽力而为,不过这种追求是很难达到的,是永无止境的。”
本文原载《美术研究》2000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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